当前的大城市,似乎“卷”得理所当然,很多人在生活中感受到压力,在工作中也看到了天花板,于是有些人选择回乡,尝试“降低难度”建立生活。或许因此,旅日青年作家库索的新书《离岛:于偏僻之地重建生活》在国内引起了青年读者的广泛关注。库索在调查日本离岛状况后写出的这本书,给处在困惑中的年轻人们提供了一种参考答案:选择适合自己的地方。
到离岛上摸索未来
“离岛是人类的困境,离岛是人类的未来。”在上海书城福州路总店的分享会上,一位半路到场的老人问库索:离岛是什么意思?离开一个岛吗?
在日语中,“离岛”指远离本土的岛屿。日本从北到南有北海道、本州、四国、九州和冲绳五个主要岛屿,除此之外的小岛都被称为离岛。很多离岛曾有过成规模的村镇,现在多数已经变成无人岛,也就是全部居民都已迁出。
书中提到,有人居住的离岛,目前在日本尚有416个,总人口数约为61万人,占日本全国人口的0.5%——每200个日本人中有1个离岛居民。回顾来看,二战后至今,离岛人口数量减少了超过65%,少子高龄化严重,多数地方财政能力弱小,经济单一,依赖传统的农业和渔业。有世界遗产和旅游点的离岛情况稍好。
上世纪中叶,日本民俗学家宫本常一大范围调研离岛,发现离岛的自然、文化、习俗等都有特色,值得保护和振兴。在他的推动下,1953年,日本政府制定了《离岛振兴法》,明确了国家承担离岛大部分的基础设施建设,改善医疗和教育设施,帮助就业、帮助农林水产等产业振兴,对离岛实施经济和行政支援。这部法律已被延长7次,并不断更新。
被称为“离岛振兴法之父”的宫本常一,写下很多本介绍离岛的书。库索在读宫本常一的著作时,进一步感受到了“地方”的魅力。她从2015年移居日本,进行文化、经济、生活方式等方面的观察写作。在离岛,她发现了岛民构成的特殊变化。带着创造性和国际视野的新移民充实到离岛居民群体中来,把离岛的未来推向了新的方向。
美国人Will在福江岛为库索做导游,带她去了无人知晓的海边洞窟,度过一个悠闲的下午。福江岛是五岛列岛中面积最大、人口最多的,这个群岛在长崎西面的海上,有深厚的宗教历史,留下了不少世界遗产,比如2018年登录世界遗产名录的“长崎与天草地方的潜伏基督徒相关遗产”。像Will这样的旅游业从业者,在这个地方大有可为,他们也起到了连接本岛城市游客与离岛的作用。
在五岛列岛,库索游览了多个更小的岛屿,吃了岛上农业生产的苦,喂鸡、摘果子,都是外来者不容易适应的苦差事。30年前移住到五岛的古贺先生告诉库索,身为一个前城市居民,他知道城市人想象中的农业生活过于诗意,带着幻觉来工作最终会失败。政府为了避免居民进一步减少导致市降格为町,失去重要的公共资源,采取过很多政策,但外来者与当地人打成一片需要更多的耐心。
佐渡岛是新潟县西面海上的离岛,这里也是宫本常一1958~1980年间数十次来展开振兴活动的地方。因为历史上的能剧大师世阿弥曾被流放至此,佐渡岛有底蕴深厚的戏剧民俗,在神社里经常可以看到能剧。根据官方数据,每年有500人移住佐渡岛,但这里没有麦当劳、星巴克、优衣库,不符合城市人的想象。
在佐渡岛,库索采访了“日本观光和生活类杂志上的常客”、移住者代表案例让-马克·布里格诺和聪美夫妇。他们种植葡萄、酿酒,从事农业劳动,并经营餐厅,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。虽然他们做得不错,但气候、客流等都限制着餐厅的盈利水平。最终,他们以深度参与传统文化为核心,找到了新的生活平衡。
不再想“卷”的地方青年
2014年,库索还在《新周刊》任主笔。当时他们制作一期反映中国乡村振兴的专题《远乡村·酷农业》,里面有一个介绍日本农村振兴有益经验的特辑,库索为做这个报道,赴日进行了两周的深度采访,去了很多日本农村地区。
“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日本地域振兴协力队”,库索说,当时日本已经在提乡村振兴、地方移住等概念。“地域振兴协力队”是2009年开启的新政策,募集愿意移住到人力短缺的地方和农村的城市青年,政府出钱发工资,让他们在当地做旅游业和农林水产业的支援振兴工作,一期为3年。官方希望这些人最终可以定居在当地。
这一政策的效果不错,65%的人选择留在当地,参与者也在增多。截至2022年,6447名地域振兴协力队队员在日本全国各地活动,不少是在离岛上。到2026年,日本政府计划将“地域振兴协力队”的规模扩大到1万人。
“十年过去了,我能看到这个人群在壮大。”库索表示,虽然这些做出看似小众选择的年轻人,也没有壮大到非常轰动,但一直持续至今。最近,在新收到的日本地域振兴杂志上,库索看到一位协力队员说:“在东京工作的时候,总感觉自己过的是别人也可以替代的生活。确实,都市里有很多娱乐,但当你回过神来,发现手头上什么都没有留下。但现在,当别人问起时,我能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。这里有只属于我自己的,独一无二的人生。这感觉真的很棒。”
离开大城市、移住地方,是一种个性化的选择。2014年,库索在日本农村采访时见到了一个京都大学毕业的男青年,原本在东京工作,是典型的社会精英人群。当时,他刚在移住的乡村开始尝试种有机水稻,有两三片稻田。
“他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移住地方从事传统农业的社会精英人士。我当时有点不理解,因为2010年的时候是中国财富爆发的阶段,大家对挣更多钱都自信满满。看到这个日本人在做一个相反的选择,当时我内心是有一些判断的。我觉得这个人这么做肯定有目的,比如想给自己贴一个标签,想通过另类的方式在地方成为一个成功人士,等等。”
库索说,十年过去了,这个男青年在社交网络一直分享农耕实录,除雪、种水稻、水稻增收……他那张城市青年的脸,也完全成了农民的脸。他出了一本书,讲怎样搬到“限界集落”(人口流失、老龄化人口超过一半、有荒废危险的村落)去生活,很细致地提到了具体的事例、困难和摸索的方法。
“看到他,我意识到,这个世界上有的人,就是想要选择这样的生活。”考察了这么多离岛,认识了一大群地方振兴行动者之后,库索说,她不想写任何成为模板的事了。
“结束离岛采访回家,我内心很受震撼。以前我一直觉得城市是拥有最多元价值观的地方。国际化大都市,比如东京,有那么多不同的人,价值观应该最多元。但现在我认识到,以前的我是被城市代表的价值观洗脑了。去了岛上,我才发现,城市人的价值观才是一味地追求金钱、成功、物质,‘卷’社会地位和收入,试图让生活变得更好。小岛上的许多人并不追求这些东西。现在多元的价值观不在城市里,它正在一些更小的地方,呈现出百花齐放的样子。”
第一财经:离岛这样特殊的社区,最适合什么样的人?
库索:人如果对建立社区没有欲望,就适合生活在城市里面。但是有一些人,尤其是现在,对生活中所有和他发生关系的一切,有一种强烈的意愿想要参与。大多数在离岛能够生活下来的人,都有这种特质。
我也写到一些人,他们对亲手建设生活没有太大的愿望,可能只是想找一个理想中的和城市生活特别不一样的地方。去了离岛,他们发现这里跟理想差异挺大的。
我自己对离岛的认识也在不断改变。对离岛生活的想象是一种既定的想象。也是我遇到的这些人,在向我印证这件事情:住在岛上的人,过的不是世外桃源一样的生活,充满了非常艰辛的生活实践。
第一财经:书的最后,你说“地方,或者说农村,将成为日本未来的方向”。为什么这样预测?
库索:这次回国,各地活动现场都有人问我:离岛对中国有什么启发?我无法像专家那样解答,但我觉得大家太急于求成,想要模板。国内的做事方法,总觉得把外国的模板搬过来就能成为商业模式。我很反感这样做。
居住这件事,选择在城市或在乡村,跟每个地方的土地的特性有很大关系。离岛人还是在摸索,移住生活还不能算是已经成功,他们尝试的生活方式可能还要再过50年、100年,才适合回头看。我是描述出他们当下的生活状态,并提出为什么觉得这种状态有普遍性。
现在城市拥挤,人们对生活质量有追求,未来肯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尝试不同的生活方式。书中的宫崎家在隐岐群岛的海士町生活了17年,有了4个孩子,他们做渔业和农业,孩子也生长在自然中。可能等几十年后,孩子们都长大、有了新的家庭,做出生活的选择,才是时候评价他们的生活方式。
我想通过这本书告诉大家,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地方,有人在摸索我们不曾想到的生活方式。这种生活方式,可能可以给一些想要做出改变的人提供启发。
第一财经:日本的离岛移居者之间是否已经发展出“离岛圈子”社群?
库索:规模还没那么大,还是一个小众潮流。但有杂志、网站和活动,比如有一本杂志就叫《离岛》。有人做网站,便于交流联络。离岛企业或政府、NPO会办一些交流、探讨活动。日本的乡村地方交流活动挺多的。我写到的海士町图书馆的馆长,前两年在鸟取的一个乡村图书馆交流。日本乡村面临的公共话题和社会问题挺严峻,大家互相帮助,通过交流研讨,试图找出一些办法。
第一财经:你怎么评价日本政府的离岛发展政策?离岛居民们认为有效吗?
库索:消失的乡村,高密度的城市,是日本政府面临的大课题。从大的经济效益上看,很难判断政策是不是有很大效果。从个案来观察,每个偏僻的地方都有一些新生力量进入,这是很明显的。未来政策肯定会一直推进。
我觉得更大的意义在于,经过那么多年社会不断地努力,国家和政府不断推出政策,日本年轻人对“去地方”更有概念了。年轻人更加向往、更加积极地投入到地方,这是非常好的社会效应。对年轻人来说,去地方已经不算是不可思议、异想天开了,想去就可以去。
离岛振兴政策是运转比较良性的,下面有迫切的需求,上面大力援助,各级有自己能行动的方式。最着急的是地方自治体,因为面临迫切的存亡问题。国家提供拨款和政策时,地方匹配提供财政资金和政策。NGO和对地方振兴有理想、有意愿的企业也在渐渐加入。
第一财经:离岛如果变成了无人岛,还能挽回吗?
库索:离岛的“限界集落”问题很突出,每个离岛上都有多个限界集落。变成无人岛,是限界集落最坏的结果,政府运营的交通船只就不会再来这个岛了。
但问题不仅在离岛上存在,日本农村的限界集落非常多,还在不断增加。可以把离岛理解成“比农村更农村”,地理位置决定了他们的情况比本土农村更严峻。不管是高龄化,还是人口流失,如果变成无人岛,就很难回头了。
我去过上五岛北边一个更小的岛,它旁边就有一个岛,是荒废的矿业岛屿。有一个当地出生的人,出于商业上的可能性和想要留住岛的心态,把自己的住民票迁到岛上去了,成了岛上唯一的居民。
岛上现在全是野生的鹿,他成立了一个旅游公司,一半带有对环保岛屿生态的探索,一半为了帮助当地渔民振兴经济。公司在小岛建立办事处,派了一名工作人员,为游客讲解岛的历史、自然和故事。人们可以在岛上环游一圈,还可以去一个已成为世界文化遗产的教堂。这位唯一的住民通过自己的方式把小岛暂时维持了下来。
第一财经:你的很多离岛旅程跟探访世界遗产有关,但你也说不太喜欢刻板化的世界遗产打卡游。离岛旅游产业的前景如何?
库索:日本是观光立国。岛上如果有世界遗产,就有了观光产业,这是离岛恢复生机可能性最大的方式之一。走这条路是不可避免的。
尽管我不太想把这本书写成游记,但也非常关心登录世遗是不是对这片土地造成比较大的影响。是有影响的,不可避免。移住者、五岛教堂守堂人、美国导游青年,他们都是因为观光业,有了在离岛移住的机会。宫崎家哪怕在如此努力地实践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,收入毕竟有限,他们也在考虑把房子改一改做成民宿。观光旅游业是未来日本经济的一个主要方向,离岛上肯定也是这样。离岛是日本社会的一个小小的缩影。
旅游观光业对移住者很重要,关键看旅游开发怎么做。离岛上,大家都是先保护再开发。到了这片土地,先尊重本地的文化和习俗,甚至尊重来自原住民的挑剔和排斥,花漫长的时间去孕育,跟原住民成为一体之后,才能知道怎么把这个地方的东西呈现给外面的人,而不是来了就改造,到处改,那就失去原本的面貌了。
第一财经:在离岛,旅游业和农业的关系怎么样?很多人会因喜欢农业去离岛吗?
库索:外来者去做农业和渔业,变成这个行业的从业者,非常困难。一是非常艰苦,完全没有诗意的想象。二是经济效益真的不好。大多数移住者都是把渔业和农业当成生活的爱好,或者是生活方式的一个环节,靠别的方式得到经济收入的同时,尝试一些农业。移住者大多都会种水稻,田也不多,就那么三四片,每年种一些。有兴趣的人也会出海打鱼,自己家餐桌上的鱼类都是亲自打来的,但是不能靠这个挣钱。
如果要完整投入到一个产业里面去,在五岛有比较明显的特征。他们推出渔业研修生和农业研修生,日本很多乡村也这么干。年轻人像农家或渔师的徒弟一样,跟着他们学习了三年,问题是大多数外来者尝试之后都干不下去。一部分人可能途中发现确实吃不了苦,就离开了。另一部分人可能是在学成之后,想要独立发展的时候,发现做这行根本挣不了钱。
这是当代农业从业者大多数都遭遇过的问题。也有能干下来的,也真的挺苦。农业和渔业还是很传统的状态,大家为经济发愁是普遍现象。另一方面,政府必须拯救农业和渔业,实在没别的办法,现在他们的想法就是,能留下一个业者,对当地来说,都非常值得欢庆。
所以在离岛,留下来的原住民更多从事农业和渔业,外来的移住者更多从事跟文化旅游开发有关的行业。大家之间有一种生态。
《离岛:于偏僻之地重建生活》
库索著
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·北京贝贝特 2024年3月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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